46岁的董英现在最大的骄傲就是自己的女儿。
董英的女儿马悦现在在辽宁芭蕾舞团附属芭蕾舞蹈学校上学。生长在河北省端村镇东堤村的董英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家里会出一个学芭蕾舞的孩子。
从北京到河北省端村镇大约165公里,开车大概需要2.5个小时。“这是我开车一天能够往返的最远距离。”北京舞蹈学院芭蕾舞系直属党支部书记关於说,正是这个看似有些偶然的理由,把董英一家带到北京来的芭蕾舞老师面前,也让农村女孩马悦走上了一条从来没有想过的道路。
田埂和芭蕾,一个在乡间一个在殿堂,似乎是一对不会发生交集的存在,但当油绿的田野上穿着芭蕾舞服的村里娃翩翩起舞的画面真的出现时,记者发现,整个事件不再是几个农村小姑娘学会了芭蕾舞这么简单,高雅艺术能否真正走出殿堂?高雅艺术能否走近天赋并不出众的普通孩子?关於老师和那群白洋淀堤岸边孩子的故事让人们思索良多。
执行“国家任务”的大学老师也来教村里娃
在芭蕾舞界,人们提到关於,便会把他和多项“国家任务”联系起来。
2016年G20峰会上,当一只只“白天鹅”在杭州西子湖面上踏浪而出时, 唯美的画面让整个世界为之倾倒。在水上跳《天鹅湖》是没有人完成过的挑战。关於便是这个节目的领队。
再往前,2008年北京奥运会、2009年国庆60周年、2010年上海世博会等国家重大演出活动中,关於也都充当着舞蹈方阵指导者的角色。
1994年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留校任教至今。在执教的20多年里,关於执行了多项“国家任务”。“别人一生做不了的事情,我用半辈子做完了。”关於说。
已经站上人生的“高原”之后,关於有些迷茫:还能如何超越自己。
关於在多年与国外艺术院校接触的过程中发现,在国外别说艺术家了,就连每个学生也要做公益,“中国的艺术家怎么能整天把自己关在五星级饭店中搞创作?!这样也绝做不出好作品!”“我们可以把艺术做得很精致,但不会很感人”……
40岁之后,这些问题困扰着关於。
这个时候,关於的头脑中总能浮现出自己小时候随家人下放农村的生活:经常坐在田埂上看着朝阳升起夕阳落下,“每当想起朝阳、夕阳、田埂、麦田的味道,就会觉得特别美。”关於说,一个教农村孩子跳芭蕾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心头,而且在关於看来,芭蕾舞是世界的,不是哪个国家的,作为一个大国,6000万农村儿童没有人能看懂芭蕾、会跳芭蕾,“这与大国身份极不匹配”。
于是,距北京两个半小时车程的端村学校迎来了大学里的芭蕾舞老师。从2013年起,关於老师开始到端村教孩子们芭蕾舞。5年来每周一次几乎从未中断过。“一个艺术家应该履行对社会的责任。否则的话,有高原无高峰。”关於说。
艺术不是只给专业人士用的
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
“我坐在办公室一边看着紫竹院的风景,一边想象着去农村支教的情景,认为一定会很浪漫。”关於说,但真的去了才发现,原来会有那么多问题。当时的雄安还没有走进全国人民的视线,那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落后、脏乱。
董英现在还记得5年前关於老师第一次到端村时的情景:“那天所有小学的孩子符合三长一小(臂长、腿长、脖子长、头小)标准的都去参加了”。
虽然,很多家长都带着孩子参加了关於老师的选拔,但是大多数人是来凑热闹的,因为,“家长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不知道芭蕾舞是什么,对孩子们为什么学习芭蕾舞也不明白。”董英说。
在相对比较封闭的端村,孩子们通往未来的路径很简单,无外乎两条,一条是:小学-中学-大学-离开农村,另外一条便是小学-中学-考不上大学-回家务农。
“所以,我们刚去的头一两次大家都很配合,孩子们也都到齐了,但是三四次后就没多少人了。”关於说,打电话问家长怎么没送孩子来学芭蕾,家长们经常回答“没时间”。在很多家长心里,跳舞根本算不上什么“正经事”,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于是,关於打电话“求”着家长把孩子送来学芭蕾。
大概去教了一个月左右,关於便请人给孩子们编排了一支舞蹈,“我们需要作品让家长们看看”。
这支舞名叫《清清荷风》,完全来自孩子们的生活,“小孩子顶着荷花跳起了芭蕾舞,她们自己有生活体验,特美。”关於说。
看到自己的孩子真的能跳出那么美丽的舞姿了,家长们慢慢地开始接受关於了。
有不少人对关於有这样的疑问:舞蹈学院的学生个个条件优秀,你平时教的都是“金字塔塔尖”的孩子,现在转到教“金字塔的基座”上的孩子,对你的才华是不是一种浪费?
“艺术不是只给专业人士用的。”关於总是这样回答,每一个普通人都可能跟艺术沾边,有的人平时会写写书法但是绝不会靠卖字为生,是用来自我修养的。
而对于孩子来说,学习艺术更加重要,“我们到一些发达国家总觉得他们的素养好,是因为他们在小的时候一般都会学习艺术,音乐、舞蹈或者是美术。小学阶段学习艺术,不是让他们都变成专业演员,而是让他们有发散性的思维。”关於说。
给乡村孩子打开一条美学路径
不过,要用芭蕾打开孩子们的艺术之路并不简单,因为跟其他艺术形式相比,芭蕾舞还是有很多专业门槛的,“田埂”和“殿堂”之间的距离不能仅靠美好的愿望填充。
“刚到端村,踩到舞蹈教室地板上我的脚就抽筋了。”关於说,跳舞的人最怕脚着凉,所以,在北京,学校舞蹈教室的地板是很讲究的:双层的木龙骨加上地板再加上地胶,跟地面之间隔了4层。而端村的教室就是水泥地上铺了一层革。
“我们平时习惯了,根本不知道舞蹈教室的地板是不能随便踩的。”董英说,最初家长们进舞蹈教室从来不脱鞋,即使穿着高跟鞋也照样“登堂入室”。
“学艺术的人要对艺术有最起码的尊重。”关於说,每次到了端村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脱了鞋子、拿起抹布、蹲下身子开始擦地板。
不仅如此,端村虽然地处美丽的白洋淀,但是白洋淀早已不能像老人们所说的那样:“随时可以一猛子扎进去”,随处可见的是白色的垃圾。
关於老师意识到教孩子芭蕾的背后其实是教整个村子文明,要让村民们懂得美,他们才能真正爱护身边的环境。
所以,关於老师的第一堂课不是教跳舞,而是教梳头。几个小时后,当村里的妈妈们看着自己的女儿仿佛变了一个人时说:“从来不知道我的女儿这么漂亮。”
教室太简陋了,关於便索性把孩子们带到田野去跳舞。“在冀中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麦田,几个小朋友听着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按照强弱拍子跳起‘四小天鹅’,中国农民的孩子可以和柴可夫斯基隔空对话了。”关於说,那个时候再给孩子们讲这支舞蹈,“我知道她们听懂了”。
当艺术之门被打开后,孩子们释放出的能量让人震惊。
学芭蕾舞是要穿脚尖鞋的,脚不免会被磨破。每个学芭蕾的人都会经历这个过程,破了磨、磨了破……直到脚上磨出老茧之后脚就不会再破了。这个过程,是让很多城市老师头疼的大事,因为家长都会心疼孩子,甚至会指责老师。
但是在端村这个过程却过得异常顺利,“才一年不到的时间,这些孩子全都能在足尖上跳舞,城里的孩子可能要三到四年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关於说,端村的孩子和家长从来没有因为脚磨破了而疼哭过、喊过。
于是,关於老师在端村的教学进度飞速加快,孩子们的进步也是飞速的。2016年在华北五省市的舞蹈大赛中,端村学校的《丑小鸭之梦》拿到了表演和创作两个第一。
现在,董英的女儿马悦已经进入了更加专业的艺术院校学习,作为一个被城市孩子包围的“丑小鸭”,马悦经历了最初的不适应、基本功不如别人之后,现在已经从最初跳舞时所处的最不重要的“旁把旁”站到了最重要的“中把中”。
在端村,像马悦这样的孩子共有5个,他们分别考取了市级、省级的艺术职业学校,走上了学习艺术之路;另外,还有上百名孩子在端村接受了国内最顶尖芭蕾老师的“嫡传”,柴可夫斯基、芭蕾舞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而更多村民则像董英一样,每到周末不再去跳广场舞而是到端村学校给北京来的舞蹈老师当志愿者,他们在电视中看到芭蕾舞剧时,不再转台……
这大概就是一条乡村孩子美学道路的正确打开方式吧。(记者 樊未晨)